短篇-十日談。

妳用十天做了妳這輩子最不想做的事,但其實事發突然,妳也是迫於無奈。如果讓妳有機會重新選擇,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,也許……誰知道呢?


第一天

  歡天喜地的星期五,妳在早上七點左右醒來,一如往常地,爬下學校宿舍不太舒適的床,梳洗完畢、穿著整齊,在桌面鋪上一張潔白的衛生紙,從架子上的一包吐司中拿出一片,平放在衛生紙上,拿下原本在架子上的蜂蜜罐,旋開蓋子,在吐司上擠出一幅金黃美麗的圖案,拿出第二片吐司蓋上,再擠蜂蜜,又成了另一幅璀璨山水,第三片吐司覆上,妳沾了滯在蜂蜜罐口附近的甜蜜,吸吮著手指,接著將蓋子旋回去。將完美的三層蜂蜜吐司放進乾淨的保鮮袋裡,妳打開衣櫃,拿出一瓶鋁箔包楊桃汁,把它們都放進書包,然後同室友往教室走去。

  妳這學期的星期五特別輕鬆,只有兩節課,妳有整個空閒的中午、午後、夜晚。可以避開人潮,背著行李,搭上尚且空敞的客運回家;或者去參觀什麼特別的展覽,兀自在某個展品前駐足許久也不會感到壅擠;當然也可以避人耳目地去別的地方,比如說男朋友家。這正是妳歡天喜地的原因吧?

  星期五唯一一門課的老師是個有趣的人,教授廣告文案,他應該算是個商人,妳非常崇拜他。

「不要把我當作你們的老師,我比較像是你們的老闆。」他說,半百年紀仍充滿朝氣,要求嚴格且重視態度,同時也是個單純又直接的人,他會因簡單的事物而滿足,必要時會毫不留情面地點出大家的問題,妳在他身上看到與學院派迥異的力量,強大而值得學習。

  「戰戰兢兢地聽講,後滿載而歸。」妳想著,這是妳最喜歡的課程模式。嘴角揚起笑容,因為妳盤算著下學期要選導師以及系上出了名嚴格的老師的課,他們滿足了妳的喜好、充實了妳的知識與生命視野。
  
  妳的喜好真讓人難以捉摸,因為妳的男朋友完全不是個嚴謹、正直的人,稍胖但不高的身材,總是甜言蜜語,又喜歡撒嬌,雖然說在服兵役,但感覺很不務正業。妳實在不懂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喜歡正經、做事又一板一眼的自己,他的回答總含糊了事,但妳漸漸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,也許互補才能完整。

  那是妳第二次到他家,妳喜歡他的家人,他們和善、熱情又樂觀,跟他一樣,卻跟妳相反。妳此行又沒有向父母報備,背著比回家更多的行李,塞滿衣物和旅行清潔用品組等雜物,舟車勞頓也不嫌累。妳只要一想到他,心裡就甜滋滋的,比妳早餐吐司裡的蜂蜜還有味道。

「寶貝,妳會不會累?」他問,妳只是笑著輕搖著頭,反正逞強是妳的強項。

「妳有沒有跟爸爸、媽媽說要來我們家?」他又問,妳還是搖頭。

「寶貝被我教壞了啦!」他抱著妳,笑得燦爛。妳父母對不太正經的他印象不太好,他也推拒妳好幾次的邀約,不敢見妳的父母。

  妳和他的感情基礎似乎不夠穩固,發展過快,父母和姊姊都曾擔憂地阻止,但妳堅持己見,努力捍衛自己的感情。妳不擅長或者說不忍心拒絕別人的要求,即使要求不太合理,甚至略超出妳的能力範圍,妳還是會捨命地去完成。累死也要拯救世界,偉大的不得了。妳接受了他,全盤地,妳願意為他做一切犧牲和付出,包括奉上自己。男人的慾望像巨浪把妳吞沒,妳在其中載浮載沉。最後回到岸上,在他身旁,平靜入眠。



第二天

  星期六,妳、他和他的家人一同出遊,明明就在故鄉縣境內,妳卻對沿途的風景驚嘆連連,深深覺得自己過去的生命經驗實在太少,從前的自我世界太小、太封閉,偶爾到郊外走走、看看,逛逛久聞大名的風景名勝,跟著盲目的人群一起壅塞,吃著昂貴但其實不算美味的名產,其實也頗有一番樂趣啊!

  自然常常給妳力量,極具治癒力的。他牽著妳的手,走在綠樹環繞的風景區裡,後在尚未凋謝殆盡的櫻花樹下合影,你們笑得燦爛。他的家人詳實地用相機記錄著每個人的足跡、每一個瞬間、每一株值得留念的美麗花朵,想出各種拍照時的趣味變化。

「荃恩,換妳進去!」他的姊姊喚著妳的名字,妳進入她相機的畫面中。第一張一個人,第二張兩個人,以此類推,越來越多,直到她以外的人都在畫面裡了,最後她甚至定時,也讓自己入鏡。對於這樣半遊戲式的拍攝手法,妳想起了古老的動畫繪製,一張一張的圖片快速翻動,形成連動的畫面。

「啪沙──」耳邊彷彿有紙張快速翻動的聲音,妳輕輕閉上眼,吸了一口氣,周遭清新的空氣讓妳身心愉悅,於是,從前到現在,所有快樂的回憶蜂擁而至,擠進妳的腦中,也一幕幕地轉換著,沙沙作響。

  妳喜歡自己洗完澡的樣子,頭髮微濕,雙頰白裡透紅。妳覺得洗完澡的女人最美麗了,乾淨、清爽又帶點香氣。結束一天遊玩、踏青的疲憊,妳走出浴室,用毛巾擦拭著自己還滲著水的頭髮,他溫柔地用吹風機,幫妳吹乾一寸寸髮絲,然後把它們梳理整齊。

「我的寶貝最可愛了!」他在妳紅潤的臉頰上啄了一下,抱著妳,用麥芽糖般甜膩的口氣說著。

  妳和他側躺在床上看著無聊的綜藝節目,重複著沒什麼營養的對話。

「我想睡了。」妳說,給他一個晚安吻。

他抱著妳延續了這個吻,又深又久。

「接吻很危險,會分泌一種成分,讓人失去理智,衣服被脫了都不知道。」妳想起了爸爸先前的叮嚀或說是訓誡,只是心底苦笑著,沒有掙扎。妳隨後又想起了童年時的一組拼圖,是鄰居兼同班好友送妳的生日禮物,凹與凸要相連緊密,整個拼圖才能完整地拼湊起來。

「寶貝晚安。」他重新套上丟置在一邊的睡褲後,側身抱著妳,溫柔地說。

「晚安。」妳拉整重新穿上而產生皺摺的衣角,語氣平靜如往昔。

他很快就入睡了,而妳大概因為宵夜喝了奶茶,咖啡因讓妳輾轉難眠。他一個轉身背對著妳,發出了響亮的鼾聲。妳深怕他著涼,拿了被子輕蓋在他的肚子上,自己再拿了另一件被子,安然躺下後蓋上。

「咚!」他也許是沒意識地拉掉身上的被子,也沒有轉身就往妳丟來,發出厚重、紮實但低沉的聲響。妳挨近他一看,雙眼緊閉,沒有醒來的跡象,幾秒後繼續打呼。

「也許是太熱了。」妳想,起身去上廁所,回來後又不死心拿了較薄的被子做了一樣的事。

事情出乎妳意料地又重演,妳望著身邊的兩件被子,再望著躺離妳很遠、背對著妳的他。有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奔騰而上,於是妳抱著被子,獨自坐在床的角落啜泣。他的鼾聲似乎與妳鼻子抽搐的聲音有相同的頻率。

「好寂寞喔!」妳小聲地說。那是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其實無法被這樣的愛情填滿,不斷付出,卻沒有等值的回饋。想著想著,妳又繼續哭。

  哭了好一陣子,妳覺得累了,拿了較薄的被子,一角蓋著他的腹部,其餘的部分蓋著自己,妳摟著他的腰,貼在他身旁,漸進式地調整自己哭過的鼻息,閉上眼許久,終於睡去。



第三天

  星期日,一早你們睜開眼道過早安,互相給予早安吻後又翻覆著身軀,妳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感慨他的技巧生疏又不高超,過程雖然有享受到,但總是無法到達至上的歡愉。

「寶貝,你好棒!」妳一邊為他扣上襯衫的扣子,一邊笑著說,臉上儼然就是母親在編織善意的謊言鼓勵孩子的神情,慈祥又溫和。

「寶貝昨晚有睡好嗎?」他問道,容光煥發且精神抖擻的樣子。

「還好。」妳強忍快打出來的哈欠,扯了扯嘴角,笑著說。露出扯謊的笑容的頻率似乎越來越高了,而且那笑容越發自然,彷彿是發自內心流露出來的,妳在心底暗喊著不妙。


  妳和他一同搭車到轉運點,一起吃午餐。飯後,見時間還早,你們十指緊扣在附近的公園散步。

「這一、兩個禮拜其實是危險期。」妳小聲地說。

「再過幾個月,小荃恩就跑出來了,然後妳就要嫁給我了。」他親吻妳的額頭,親暱地說。

「我不想生小孩。」妳說,斬釘截鐵,隨後似乎有些後悔用了過於激烈的語句,抿了抿嘴、想了幾秒,改口道:「至少要大學畢業以後再說。」

「寶貝,對不起啦!」他頻頻道歉,覺得自己該為慾望負責,或者應該事先做點防範措施。

「你說怎麼辦?」妳手忙腳亂地安慰他之後,問道。

「不知道,但如果妳想生下來,我願意負責……」他說,音量越來越小。

「一個大學休學的替代役男要怎麼負責?收入各方面都不穩定啊!」有一瞬間,妳看著他,腦中閃過這麼一個鄙視的念頭。接著妳深呼吸,平靜地說:「去藥局買事後避孕藥吧。」

「可是吃那個好傷身體,我會捨不得。」他說,眉頭緊蹙,很心疼的樣子。

「沒關係啦!不然能怎樣?」妳又露出那種不在乎的笑容反問他。

妳只是想要平平穩穩地念完大學、畢業後找個穩定的工作,再來想組織家庭和其他事,妳絕對不允許畢業前有什麼突發狀況。

「對,我不能讓其他事阻礙我的前途!」妳對自己信心喊話,頓時好像充滿了勇氣、無所畏懼,但下一秒妳卻膽怯地把他推進藥局。

「寶貝,老闆說要趕快吃比較有效。」他遞給妳一個小紙盒、寶特瓶裝的半瓶水。

「后安錠」妳看著紙盒,不帶情感,抽出內容物、說明書,看了半晌。

那藥丸甚至比妳的手小指指甲還小,妳皺了一下眉頭。

「這麼小竟然要賣250元,真的有用嗎?」妳在心中質疑,但也顧不得那麼多,就豁出去、死馬當活馬醫了。

「咕嚕──」和著水吞下,滾進身體深處,好像黑暗不見天日。

「寶貝如果身體不舒服要跟我說喔!到宿舍打給我!」他叮嚀著,給妳一個緊到喘不過氣的擁抱之後,目送妳上車。

  車況比想像中好,但妳睡睡醒醒,睡得並不安穩,一直調整位置;醒來則茫然、呆滯,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。下了客運再轉公車回到學校宿舍,妳給他撥了通電話,講了什麼妳不記得了,意識不太清晰。東摸西摸又一兩點了,妳又給他撥了通電話道晚安。但躺在床上,妳失眠了……。



第四天

  星期一,回歸校園生活,妳心不甘情不願地緩步爬下床,打理好一切,一如往昔地到教室上課。但妳心神不寧,腦子裡全是周六夜晚寂寞的自己。連四堂課,妳如行屍走肉,只是呆坐在課堂上,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教室的。中午隨意吃了點東西,妳爬上床,想午睡、休息片刻。但妳輾轉難眠,用棉被悶住自己,妳又開始哭泣。擤了擤鼻水,裝出只是過敏的樣子,妳胡亂且緊張地爬下床,衝到洗手台狠狠洗了把臉,不讓室友或其他人看到妳哭過、懦弱的樣子,著裝、打理之後,妳匆匆前往下一堂課的教室。

  妳是越來越不懂「愛情」了,男人是不是只要滿足了下半身,其他事就都不用管了?

他明明前一秒還在說:「我要一直抱著寶貝,因為女生做完那件事以後,最需要溫暖了,不可以對妳不理不睬。」

下一秒就轉身睡他的,還大聲打呼,甚至把妳的關心丟在地上踐踏似的,拿妳好心蓋在他身上的棉被砸妳。

「這真的是愛嗎?他在乎過我的感受嗎?」妳越想越難過,甚至喃喃自語了起來。

「梁荃恩!梁荃恩有沒有來?」旁邊的同學推了妳一下,妳才回過神,反應到老師在台上點名,妳應了聲:「噢,有!」意識到現在這個空間不是由妳和他構成的,而是通識課的課堂。於是,妳拍拍自己的臉頰,要自己別再想了。

  除了正常的生理作息以外,妳一整天都六神無主,不斷地想著他對妳的種種不好,所以妳一直想哭,卻本能似地壓抑著。隻字不曾向他提起,他還是習慣早、晚都打電話給妳,問候天氣、妳的身體狀況、今天發生的事,妳總輕描淡寫帶過。

「寶貝,我好想妳。」他說,電話那頭的嗓音非常有磁性。

而妳終於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,放聲大哭。

「寶貝怎麼了?不要哭啊?」他慌亂地在電話另一頭安慰著。

妳哽咽著,訴說了他星期六晚上的惡行惡狀。他一直解釋自己實在太累了,才會一下子就睡著了,丟被子則完全是毫無意識的舉動。

「我知道啊!可是……」妳繼續哭著說,連話都講不太清楚了。

「寶貝,對不起啦!我都沒顧慮到妳的感受。」他好聲好氣地道歉。

「我只是想要你抱著我睡覺啊,不要不理我……」妳說。接著妳想起了蘇偉貞的小說<陪他一段>中的一句話:「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。」但妳沒有說出口。

「我以後不會這樣了!」他斬釘截鐵地給予承諾,接著頻頻道歉。

妳漸漸不哭了,反過來要他別再覺得虧欠,還說出了「是我太不擅長表達情感。」這類的話,以減輕他的罪孽深重。

「寶貝,我真的好愛妳喔!」他說。

妳遲疑了半晌,平靜地回答:「我也愛你。」

你們互道晚安、掛了電話,接著妳開始整理書包,檢閱各課程的報告、考試進度,最後把電腦關機、爬上床,但妳又再度失眠,寂寞咬嚙著妳的夜。



第五天

  星期二,妳起得晚了,慌慌張張抓了早餐出門,在上課十多分鐘後的教室門口出現。老師上課相當生動、活潑、有趣,妳向來是聽得津津有味的,但妳今天覺得頭昏腦脹,竟然恍恍惚惚、睡睡醒醒了好幾回。

「大事不妙!」妳心裡想著。

下課後妳回到寢室,拿出藏在抽屜裡的小紙盒,抽出說明書,上頭清楚地寫著:「副作用:頭暈、疲勞……」妳將說明書塞回紙盒裡,覺得世界一陣天旋地轉。

「煩人的事已經夠多了,『屋漏偏逢連夜雨』啊!」妳感嘆道。

不知道是藥效真的發作,還是妳因為煩惱太多事情而感到身心俱疲,妳越來越沒辦法集中精神,一直覺得想睡覺、整天無精打采的,而且莫名地焦躁了起來。妳開始計算日期,按照說明書和各種參考網站的說法,服用后安錠後的三到五天,月經就會來,往後的經期也會比較規律。

「今天已經第三天了耶!星期日、一、二。」妳算著。

生活步調大亂,妳逐漸失去理智。

「寶貝,已經第三天了耶!如果到第五天月經還是沒來要怎麼辦?」妳問他,全身的細胞都糾結了。

「那就等著小荃恩叫我爸爸。」他回答。

「我不要啦!我不想在畢業前生小孩,不准!」妳大聲嚷著,在妳習慣講電話的洗衣場刷洗衣物的旁人,對妳投射出異樣的眼光。

「看什麼看!」妳稍稍挪開手機,露出兇惡的眼神,對她說,她大概是被嚇到了,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的樣子,繼續洗她的衣服。

「我開玩笑的啦!妳不要生氣。」他說,大概也聽見妳兇別人了。

「怎麼辦啦?」妳一直重複著這個問句,相當無助。

「如果真的到第五天都沒來,那就買驗孕棒之類地來測看看,真的不行到時候再說嘛!妳要冷靜、有耐心。」他說,也許是很有條理但有點事不關己的口吻。

「好吧!」妳敷衍地應著他,心裡直想著:「懷孕的又不是你,冷靜、有耐心個屁啦!說得那麼簡單。」

「寶貝,放輕鬆,快點去睡覺,不然妳好容易累累。」他用哄小孩的口吻催促妳去睡覺。

「嗯,晚安。」她掛掉電話,爬上床,躺了一會兒,大概是藥效的關係,妳睡著了,於是,連續數日失眠的狀況在這一天停止且消失。



第六天

  妳的耐心被焦躁吞噬殆盡,於是妳到連鎖藥妝店買了驗孕卡,但基於省錢的心理,妳還是想等到第五天再用它。這一天有妳最喜歡的、導師的課,於是妳終於稍稍打起精神,不去想東想西的,專心在課業上。

  下課後妳的專注力也就跟著散了,妳開始回顧自己的堅持,婚姻、生育等等。妳一直是抱持著不婚主義的,就算哪天真的吃錯藥、想不開結婚了,妳也想當頂客族。但妳看著身邊同輩的親戚,一個個嫁了、娶了,有了孩子、成功的事業、美滿的家庭,妳開始有些動搖了。

「穿婚紗好像不錯,雖然太胖可能得減個肥。」妳捏了捏自己身上的局部贅肉,心裡盤算著。

「我想挑喜餅、喜糖,要很多巧克力的!抹茶也不賴!」妳一向無法抵擋甜食的誘惑。

「生小孩可以吃彌月蛋糕,坐月子又可以吃吃喝喝沒人管我的身材。」

「可是我還這麼年輕。」想了許多之後,妳做了這麼一個結論。

未來很多事都先別說滿,但現在時機還沒到,妳現在最該做的事就是踏踏實實地搞好課業、準時且順利畢業,然後找個可以餬口的工作,剩下的事,在那之後,有的是時間去規劃,不要好高騖遠、眼高手低。

  這一天大抵是平安順遂,妳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,幻想的美好與現實的篤定,稍稍撫平了妳的焦慮,於是妳躺在床上,安穩入眠,但一個夢都沒做,許久不曾如此了,但妳絲毫沒發現。



第七天

  這天磨掉妳所有的耐心,因為連續八堂的課讓妳疲憊不堪,跑了幾次洗手間,只希望能在底褲見到一點紅,但總是帶著失望走出廁所。妳忽然想起了放在寢室書桌抽屜隱密角落的驗孕卡,網路上有一派說法指出要幾個小時的尿液才有精準度,於是妳打算憋尿。上課、憋尿,讓妳渾身不自在,也無法專注聽課。

「有就有,沒有就沒有,哪還分幾個小時的尿液?難道受精卵在膀胱著床?」妳終於不想再等待,嘲弄了那個說法一番,拿著杯子和驗孕卡,匆忙跑進廁所。

「一滴、兩滴、三滴。」妳在心底算著。那個滴管非常難用,沾得妳一手尿液。妳想起了國小以及後來的學制入學時的尿液檢查,不禁笑了出來。尿液的顏色很淡,妳總是匆匆解決,很久沒這樣觀察了。試紙上最後只有一條線,妳看著外盒上的說明鬆了一口氣,接著綻開笑靨,燦美若花。

  妳忙完了諸多課業和雜務,睡前躺在床上給他傳了一封簡訊,告訴他初次驗孕的結果,跟他分享完,心頭的重擔也就卸下了。妳再度安穩入眠,做了個香甜的夢,但夢的內容妳已經不記得了。



第八天

  星期五,妳上完唯一的兩堂課後,去了趟廁所,發現月經終於來了。心中那顆千斤重大石遂扎扎實實地落下了,妳歡欣鼓舞地跳起來歡呼,完全不管旁人的眼光。妳決定去大吃大喝,以彌補這些日子來的勞苦與膽戰心驚。有那麼一剎那,妳開始相信世界上有神,因為祂在茫茫人海中聽見了妳的希望,祂讓妳心想事成,可以專注於當下,沒有負累。但在那之後,妳又覺得是人力研發出來的藥物讓整件事和平落幕,跟神沒有半點關係。

  妳一邊啃著巧克力,一邊跟他報備狀況。妳突然發現這次完全沒有經痛的現象,以往月經來的第一天,腹部總是又悶又脹,讓妳痛苦難耐,想在地上打滾。錦上添花、喜上加喜,於是妳整天都心情愉快,一直吃吃喝喝,不時還邊走邊哼著歌,彷彿妳的世界萬般美好。

  當晚,妳早早就寢,做了一個夢,但妳分不清是好夢還是惡夢,妳也不大記得夢的內容了,唯一有印象的一幕是有個小女孩,打扮得相當可愛,長得有點像童年的妳,她一直在奔跑,看不清表情,她奔跑的路途煙霧瀰漫,但隱約中妳覺得她就要抵達某個目的地,接著,煙霧突然散去,當妳定睛想看清楚目的地是哪裡的時候,鬧鐘鈴聲大作,如定時炸彈一般,於是妳的夢境被炸成碎片和粉齎,隨風散去。



第九天

  妳不懂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對,明明是星期六,好好的周休二日,妳竟然調了七點多的鬧鐘打斷睡眠。妳按掉鬧鐘後,睡意全消,反正夢被摧毀了,再逼自己睡也沒什麼意義,就算睡了品質也不好。妳又開始懷疑是不是神要懲罰妳太過快樂,於是樂極生悲,但隨後妳又想到妳只是連著好幾天都有第一節的課,所以很順手地把鬧鐘調在七點多響,而沒有察覺已經是周末。

「偶爾早起也不錯啦!」妳心想,於是妳臨時起意搭著公車到遠一點的地方吃早餐,但妳並沒有方向,只是坐上一班不曾搭過的公車,這是一段未知的冒險。

妳從座位上起身,去看這班車的路線圖,決定閉上眼睛亂指,指到哪個站,就在哪裡下車。當妳確定了下車的地點之後,準備回到自己原本的位子坐下,公車突然停下、開門,一個孕婦走了上來,妳隨即讓出位子,她對妳笑著點點頭,道了聲謝,手不時撫摸著圓潤的肚子,全身上下散發著即將為人母的神聖光輝。妳突然想起了遠在故鄉的母親,有一次妳因為發燒而跟學校請假,母親匆忙從公司趕到,接妳回家,然後在妳滾燙的額頭上放上一條擰乾但有涼意的毛巾。母親的手上有繭,但相當溫暖、厚實,只要握著就會感到無比的安心。妳好像能跟她或母親感同身受般,露出了與平常迥異的溫柔笑容。

  背包裡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,妳接了起來。

「寶貝,早安。」他說,聲音充滿活力。

「早。」

「我昨天夢見小荃恩了。」

「為什麼是小荃恩?是女生嗎?」妳這時才意識到他用了很久的這個名詞,有些不解地問道。

「對啊!我希望是女兒,我們的小荃恩,會長得跟寶貝一樣可愛。」他說。

「你夢見她說了什麼?」妳其實不是那麼在乎,只是隨口問問罷了。

「她說以後再來當我們的女兒。」他笑著回答,也不知道是在捏造,還是在陳述事實。

「我們的女兒……」妳反覆地唸著這個複合名詞。

「寶貝,妳怎麼了嗎?」他困惑地問。

「我們的女兒……」又唸了一次,接著,妳好像失去理智,慌亂掛了電話、按了下車鈴,在公車入站後,跌跌撞撞下了車。

「我們的女兒……我的女兒……我殺人了!」妳抱著頭蹲在公車站牌附近,叫出聲來,但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潮太多,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妳。

「我殺人了……我殺了我的女兒……我殺人了……」妳反反覆覆地叨絮著,神智恍惚。

當妳回過神或者說醒來、張開眼的時候,發現自己躺在有著白被單的床上,最友好的室友坐在床邊。

「我怎麼會在這裡?」妳問。

「我們不是約好早上要看展覽,但妳一直沒接電話,後來有個陌生的人幫妳接了,她說妳在某某公車站,精神狀況不穩定,我就去找妳,跟她一起把妳送到醫院,打了鎮定劑和麻醉針。妳要不要跟醫生聊聊?是不是遇到什麼打擊?」她解釋著,然後憂心忡忡地詢問妳的狀況。

「我到醫院前都說了些什麼?」妳腦袋一片空白,問道。

「妳一直重複唸著『我殺了人,我殺了我的女兒』之類的話。」一個女人走進病房,說道。

「謝謝妳們喔!我沒事。」妳說,又是那副故作堅強的樣子。

「好吧!那展覽我們改天再看吧!我帶妳回宿舍休息。」室友非常了解妳,所以沒再追問,只是這個建議。

「好!」妳點頭,辦了些手續之後,跟著室友一起回到宿舍。

妳想起了母親、公車上的孕婦、自己,還有來不及出世就被后安錠侵蝕殆盡的小荃恩,妳又開始大哭,哭累了就縮在床上睡覺,醒了又哭,整日沒有進食,只喝了幾口室友遞上床給妳的水。

「人死不能復生。」在妳終於擦乾淚水、爬下床後,妳說了這麼一句話。

妳買了食物,狼吞虎嚥地吃了,然後盥洗,睡前,妳泡了杯奶粉擱在桌上。

「小荃恩,請原諒媽媽的自私,如果有緣,請再投胎來當我的孩子。如果妳肯原諒我,請把這杯謝罪的牛奶喝了,這是我虧欠妳的。」妳對著那杯牛奶喃喃自語,像在進行某種儀式,畢,妳爬上床,倒頭就睡。



第十天

  妳覺得自己罪孽深重,妳想到自己大概殺了一個可能成為生命的受精卵,讓努力衝刺、贏過億萬個同類的那顆精子,在即將或已經抵達終點時化為烏有。妳踐踏了一個可能、扼殺了一場競爭的勝利者。

「就讓我自私這麼一回吧!算我對不起你們。」妳坐在床上喃喃自語。

人總是自私的,想成就某些事,就要有所犧牲;踩在別人頭上或血泊中才能往上爬、才能茁壯。現實,就是這般殘酷。

「妳醒了啊!」室友走進來,抬頭看著妳,笑著說。

「好多了嗎?今天天氣很好喔!」她把手上的、妳的茶杯,放到妳的桌上,然後拉開窗簾,讓陽光照射進來。

「噢,對了,妳那杯牛奶啊!周遭沒看到螞蟻,也沒有半滴灑出來的痕跡,但就空了。所以我就擅作主張把杯子拿去洗了,現在幫妳放在桌上。」


 陽光相當燦爛,射進窗子,一束、一束灑在妳身上,妳彷彿接受了一場洗禮,倍感溫暖。


*後記:本篇寫於2011年五月,只是為了應付小說創作的期中作業,是真是假已不可考。